在泛着霉味的旧书堆深处，陈克希的手指突然僵住。上世纪90年代某个闷热的午后，当这位上海图书公司旧书仓库负责人揭开一本本泛黄的旧期刊时，1915年9月出版的《新青年》创刊号正静静躺在其中，封面上陈独秀手写体犹如一颗穿越时空的重磅炸弹。关于上海旧书江湖的故事，足以通过这桩旧事窥一斑而见全豹。

　　在记者印象中，旧书店总是与出版事业的繁盛，向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出版社众多，库存书便随之增多；读者群体庞大，相应地，旧书数量也会水涨船高。上海，作为中国近现代出版的发源地，曾经旧书店林立。上海旧书市场的规模和品质，总是令全国同行垂涎三尺。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最近，记者走访了获评“旧书新知·上海市特色旧书店”的7家旧书店，探寻其各自的故事和各自的活法。

　　向来主营新书销售的上海书城里，竟然开了一家旧书店。这个消息，在书店界从去年热议至今。当80后老牛和95后小汤，在上海书城七楼支起“岁月书屋”招牌时，业界都在观望：这么一家30平方米的小店，能在旧书交易市场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吗？一个工作日的午后，记者来到“岁月书屋”，店员老牛和小汤就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盘货——最近店里又到了一批旧书，必须尽快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上架销售。

　　别看老牛和小汤岁数不大，却都已算是古旧书界的“老法师”。他们管自己这对组合叫“牛肉汤”。老牛来自旧书界的扛把子——北京的中国书店。2022年，由他主导策划的一场古旧图书网上销售专场，销售额突破6000万元，至今无人能及。至于小汤，学生时代就“混迹”于旧书摊，大学毕业后曾在上海旧书界的执牛耳者——上海图书公司供职多年，在其著名的旧书大库里摸爬滚打，学得“一眼识货”的本事。因为一向卖新书的上海新华书店也要进军旧书界，他们便汇聚于此，以一肩之力撑起这间“岁月书屋”。

　　小汤告诉记者，和其他旧书店不同，这里采用“寄售制”模式，也就是别人把旧书拿过来，在上海书城·岁月书屋里销售，最后双方结账。这一模式的好处是，这家全新的旧书店走上了“轻资产”运营之路，大可以四两拨千斤。

　　寄售的书籍中，有出版社的库存书，不过主要来源还是一些小型旧书商提供的旧物。在业内，大家都知道“岁月书屋”进货门槛较高，老牛和小汤都是行家里手，所以一般的品种，寄售者也不太好意思拿出来卖。老牛和小汤向记者介绍，店内所售旧书多集中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领域，偶尔也会有少量中医书籍。他们挑选的都是优质版本，品相通常不低于九成新。每一本书，他们都会依据内容、品相和版本，给出合理估价。

　　和古玩界一样，混迹旧书圈，最要紧的还是眼力。要是眼力欠佳，频繁“打眼”，不仅自己要吃亏，在圈内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于1981年的一套《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年选集》，应该是目前“岁月书屋”里比较值钱的家当。小汤说，当时旧书商送来一大摞书，他一眼就相中了这部。此书最初为出版社的库存书，后被旧书商“包圆吃进”，完全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近乎全新。即便是好书云集的孔夫子旧书网，这样品相的书也极为罕见。最终他们将此书定价3000元，正等待识货的藏家。

　　倘若不了解旧书圈，也就不会知道这部《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年选集》其实是众藏家寻觅的名品，而如果对行情摸不透，恐怕也未必有勇气标上3000元的定价。老牛和小汤每天都在这样的“行将错过而终未错过”之中沉浮，很刺激，其实也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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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各时期各版本的旧书，这间“岁月书屋”还销售一些装裱好的旧书散页。比如一本清代的《康熙字典》，内页零卖会便宜一些，可要是封面，那就要贵上很多。这情形，有点类似于前一阵很热门的元明清瓷器残片。书店里还有一些木版水印作品在售。相比朵云轩，荣宝斋的木版水印也很有名。老木版印的一张“苏东坡像”，标价80元，其实性价比相当高。

　　最近几个月，老牛和小汤也在上海书城的公众号上每周定期进行直播。这直播不卖货，只讲旧书文史知识，比如最近他们揭示了一个“行业秘密”，说毛边书应该是“天毛地齐”，也就是毛边在书的上面（天头）和侧边（书口），而书的下边（地脚）应该是整齐的，这样有利于书的放置，但是现在很多新出的毛边书都把这件事做反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

　　在此次7家获评“旧书新知·上海市特色旧书店”的书店中，上海古籍书店和上海旧书店保持着神秘。因为这两家同属于上海图书公司的书店，目前都在装修之中，很多谜题待解。

　　不过，上图公司总经理石洪颖还是向记者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装修完成后，原先位于福建中路上的上海旧书店，将直接搬到上海古籍书店内，成为一家店中店。石洪颖将这种布局称为“套娃”。

　　上海旧书店自不必说，是上海现存资格最老的古旧书店之一。再看上海古籍书店，过去销售的多为当代出版的历史典籍、诗词曲赋，以及中医、考古等领域的新书。书店三楼曾经有出版社库存书专区，记者就曾在此购得1998年出版的《黄裳文集》，价格很是实惠。而四楼则是一些旧书商的“地盘”，那里有一些古籍善本在售，大部分价格不菲。

　　据了解，此番装修之后，古籍书店三楼约500平方米的空间将用于经营古书、旧书和特价书。单这一个楼层的面积，就超过了“岁月书屋”、犀牛书店、复旦旧书店的面积总和。不难预见，这里势必将成为上海旧书流通的重要平台。

　　然而，在记者看来，上海古籍书店和上海旧书店在旧书圈之“江湖地位”，并非因为其总面积之大，主要是因为其有一支实力强劲的旧书经营团队和一个令人羡慕的旧书大库。

　　与“岁月书屋”主要靠寄售来维持运营不同，上海古籍书店和上海旧书店的旧书来源不少：一是向市民征集，二是来自出版社库存书，三是对旧书仓库的不断发掘整理。网上曾流传过一个视频：有市民拿着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旧书，前往上海旧书店兜售。书店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法师”仅看一眼，便将每本书的版本、内容和品相说得清清楚楚，然后很快报出一个公允的价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可以说，上图公司旗下这两家书店团队的专业性，是上海旧书界的翘楚。

　　而上图公司旧书仓库的故事就更多了。这个仓库，记者几次想去，都没有成行，显得很是神秘。而据知情者透露，仓库里的旧书浩如烟海，即便到其退休（距离此人退休还有30年）也完全整理不完。仓库的样貌大致是这样的：里面堆满了各个时期收来的旧书，一捆一捆的，用大纸包着。仓库旧书整理团队10个左右，他们每日的工作，就是不断地打开这些包裹，对里面的旧书进行梳理和筛选，如同“开盲盒”。被遴选出来的书，会交给书店里德高望重的“老法师”和上图公司领导一起定价。

　　这座旧书仓库，在上海乃至中国出版史上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里面犹如宝库，时有惊喜出现。回溯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旧书仓库要整理搬迁，上万册旧期刊无处堆放，原本是要报废处理的，结果当时的仓库负责人陈克希还是不舍得，坚持对这些期刊进行整理，没想到竟在堆积如山的旧期刊里发现了一本《新青年》的创刊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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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牛书店搬到了苏州河路边上的一个创意园区里。记者前往探访时，里面已经挤了七八位读者，很有摩肩接踵之感。生意如此之好，应该是不愁生存问题了吧？不过店长小庄却摇了摇头，“还是有点难度，生意一般，看的人多，买的人少。而且毕竟旧书利润也不高。”

　　在记者印象里，犀牛书店应该已经搬了三四次家了。其间，本报也曾为其呼吁发声。现在这个地方是2020年搬入的，四年半了，根基渐稳。犀牛书店能够坚持下来，并且扎下根，与其转型有关。记者初识犀牛书店时，这里只卖人文社科类的精品新书，后来开始兼售旧书，现在则完全成为了一家旧书店。一走进去，就像落入了故纸堆。

　　看来，卖旧书还是比卖新书有市场。小庄对此的解释是：“犀牛从最初的新书书店变成现在的二手旧书店，自然是因为我们喜欢旧书。而旧书的存量广袤，对书友来说充满了偶然性。”

　　犀牛书店的旧书来源和上海书城·岁月书屋有点类似，主要是通过一些小旧书商来提供。店员告诉记者，他们目前的镇店之宝是一套1946年版的《鲁迅全集》，标价一万多元。

　　应该说，上海的旧书店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活法。复旦旧书店的“复旦”二字，其实就点明了此店主要做大学老师和学生的生意。过去复旦周边书店颇多，旧书店也不少，但存活下来的旧书店只此一家，实在令人唏嘘。

　　有关这家旧书店的故事很多。比如某老教授去世，一批藏书要当废品处理，结果店主果断上门抢救性收购，发现里面古籍善本很多。又比如有学生要找一本绝版旧书，店主想尽办法帮其寻觅，百转千回终于得到，体现了对于文化的一份敬重。店主老张告诉记者，这家开了25年的旧书店积极服务周边高校的师生，除了上门收购专家学者的藏书，也接受名人书信手稿，而且价格公允。

　　位于浦东新区曹路镇一座江南园林里的渔书三到书院，拼的是“颜值”。此间苏式园林格局，小桥流水，鱼儿欢游，总让人看了美景，却忘记了这里是书店。据介绍，书院目前有二手旧书2万册，出版社的库存书占据了其中的重要一部分。

　　博库书城的旧书专区，有点类似于设于上海书城之内的岁月书屋，是店中店的形式。今年1月份，第一批古旧书专柜在店内已经亮相，由国内各大出版社提供书源，多为库存书资源。从今年开始，书店将定期开展古书修缮、排版和装帧活动，从传统文化概念出发，让读者更多了解“旧书新知”。